偶然間翻到一篇文章:《鲁迅作品的黑暗面》,收錄於書籍《黑暗的閘門: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》,是對魯迅作品與人的分析評論,而且原則者是以英語寫作,本書為譯本,語言與觀點讀起來都饒有趣味。
對於魯迅的認識,尤其是在中國大陸,由於複雜的歷史和政治原因,雖然已經得到了充分的研究,觀點汗牛充棟,但卻幾乎是千人一面,落於窠臼。鮮少有將其不當作偶像膜拜,不當作偉人崇拜,也不當作普通人消費的論述。這樣客觀理性有觀點有洞見的文章,更是鳳毛麟角。
> 我看中国书时,总觉得就沉静下去,与实人生离开;读外国书——但除了印度——时,往往就与人生接触,想做点事。
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,也多是僵尸的乐观;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,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。
我以为要少——或者竟不——看中国书,多看外国书。
少看中国书,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。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“行”,不是“言”。只要是活人,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。
這段有名的話大多數人要麼覺得偏激嗤之以鼻,要麼覺得過癮並奉為圭臬。但作者卻提出了另一個角度:魯迅"原本無心寫作,成為作家幾乎是偶然"。一個本意要"行"而非"言"的人,最終卻以文字立身,"一生並沒有什麼可供人緬懷的壯舉,反倒是他所輕視的文學創作,成為他盛名的依傍"。其著名的遺囑:““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。” 這種錯位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悲劇——他或許是在"承認自己做人的失敗",或許是"堅信人生有比寫作更可貴的事",但無論如何,命運讓他成為了自己未曾想要成為的人。
"肩住了黑暗的閘門"——這個意象貫穿了魯迅的一生。但這黑暗的閘門究竟是什麼?文章指出,除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重壓,還有他"自身不安的內心"。魯迅的"英雄姿態暗含著失敗",他"自覺無力對抗黑暗,只能自我犧牲"。這種領悟讓他的作品"繞著一種哀情,也成為他天才的標誌"。豪俠終究要被千斤閘壓死(出自“隋唐演義”的傳奇故事),這是他早已知曉的結局。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這種悲壯恰恰構成了魯迅精神世界的底色。
最讓人動容的就是魯迅內心的矛盾,以及這種矛盾性帶來的極度的複雜之美。他"對他所憎恨的事物還有好奇,還有不為人知的渴望與眷戀"。作為社會改革家,他"竟然對民間流傳的迷信思想懷有同情","對民俗故事的研究並非完全出於學術"。他描寫鬼魂時"滿懷愛意",探索著"死亡的可怕與美麗","濃妝豔抹背後生與死的謎題"。他"承認生死的神秘,也從不否認這種神秘的威力,甚至他自己也會被生命中的黑暗力量所鎮服"。這種對黑暗的迷戀與對光明的追求同時存在,構成了魯迅精神世界的張力。他吹響號角,但"吹出的樂聲陰沉而譏諷,希望中透著絕望,是天堂的仙樂交織著地獄的悲鳴"。
魯迅"不能作為五四運動真正代表",因為他代表的是"新與舊的掙扎,和超越歷史存在的更深層次的衝突"。相比之下,"五四運動的真正代表其實當屬胡適",他立場明確,始終樂觀。而魯迅的"所見所想比他們更廣"——他看到"未來難掩其黑暗的一面",也看到"舊中國的醜陋有迷人之處,但在魯迅眼裡卻始終面目可憎"。這種複雜性使得"魯迅面臨的問題遠比同代人更複雜、更壓抑",但也因此"更能代表那個時代的問題、矛盾與不安"。他是"暮色裡的記錄者",記錄著那些稍不注意便會消逝的鬼影、私語、異象與幻影。
在《野草》中,魯迅"向無意識的世界投去一瞥"。這些作品創作於1924至1925年間,正值世界現代主義文學的高峰期。但魯迅"未能以他對無意識的了解創作出一部巨著,或許是因為他的恐懼"——他全力掙扎,想要擺脫那些夢境。希望縱使虛無,終究甜過暗夜的夢。
魯迅"個人在艱難時期的微妙感情",並未得到充分重視。人們記住了那個扛起黑暗閘門的英雄,卻忽略了他內心的掙扎與矛盾。他是個"喜怒無常的人,時悲時喜,時而古怪,時而憤怒",而"目前魯迅的形象或許過分偏重他諷刺或先知的一面"。
作為小說家,魯迅"起勢極好,卻未能持續,這大概可算作現代中國文學的一個謎"。但在他留下的作品中,我們看到的是"滿懷鄉愁與無可奈何的憐憫,同時又透露出孤軍奮戰失敗的預感,在一片荒蕪破敗的景致下更顯悲涼"。
魯迅的悲劇在於,他既是革命者又是傳統的眷戀者,既憎恨黑暗又被黑暗吸引,既要救贖他人又深知自己的無力。他對"脫離社會環境的孤立人物別有感情",或許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孤獨的存在。
"中國就是魯迅要拯救的母親",而他如同目連戲中下地獄的聖僧,要承受、洗刷母親的恥辱與罪孽。但他的救贖註定是悲劇性的——不是因為他失敗了,而是因為他太清楚地看到了光明背後的陰影,看到了新舊之間那無數深淺的灰。
在歷史的暮色中,魯迅選擇了最艱難的位置——既不能全然擁抱光明,也不能完全沉入黑暗。他肩住黑暗的閘門,不是為了迎來黎明,而是為了記錄這永恆的黃昏。這或許就是他真正的偉大之處——不是作為時代的號角,而是作為人性複雜與矛盾的見證者。